“我可以告訴你,一直到 20 世紀 90 年代,我們都在討論如何從農業(yè)生物技術中掘金,”長期擔任孟山都首席執(zhí)行官的迪克·馬奧尼說。“尼克·雷丁(農業(yè)事務負責人)和我坐著沒事就會說,'我們到底該怎么從這里頭搞到錢?科學在發(fā)展,但我們怎樣才能掙到錢?’”
孟山都的傳統(tǒng)業(yè)務很簡單。它生產除草劑,然后直接銷售給農民。這就結束了。但是怎樣把基因賣給一個農民呢?基因得封裝在種子里面,可孟山都不經營種子。雇用幾十個植物育種人員不厭其煩地異花傳粉,遴選玉米和大豆新品種,這不是孟山都的業(yè)務。
在孟山都,有一個人確信自己能夠回答馬奧尼的問題。1981 年,作為一個很有緊迫感、雄心勃勃的科學家,羅伯特·弗雷利加人了孟山都,后來他和別人共同創(chuàng)造了孟山都公司第一批轉基因矮牽?!,F(xiàn)在弗雷利正在設法向孟山都的領導層攀登。1992 年 1 月,就在他 39 歲生日之前,他被任命為孟山都農業(yè)部的研究副主管。幾個月后,弗雷利花了50 萬美元買了一座新房子以資慶賀,這樣的房產才襯得起他的雄才大略。
弗雷利是生物技術事業(yè)的斗士。他把自己的科學文憑當作胸口的勛章,使別人對他關于未來的見解產生信心。他預言,生物技術必將改變農業(yè)。孟山都掌握了或許是幾十年難遇的良機。就像微軟憑著占據了一線先機以及一些戰(zhàn)略決策就主宰了個人計算機行業(yè),孟山都也有機會主宰一個正在醞釀中的行業(yè)。
弗雷利認為,孟山都不用賣種子。公司手里的基因資源是如此寶貴,種子公司會排隊高價購買培育耐 Roundup 大豆或者含有 Bt 基因的棉花的權利。而農民則將為這些種子支付額外的費用,很多錢。孟山都將在自己的實驗室里創(chuàng)造轉基因棉花和大豆植株,然后讓各家種子公司拿走這些植物的后代,同他們自己的品種雜交,通過幾代的繁育,將基因逐漸轉移到農民地里的植株中。
弗雷利拿計算機行業(yè)做類比。種子好比硬件,比如電腦中的電路;孟山都的基因是軟件,可以把電腦變成有用的工具。正如微軟許可計算機制造商使用它的視窗操作系統(tǒng),再由計算機制造商將成套設備銷售給消費者,孟山都也可以把基因的許可權授予大批的種子公司。那些公司會把基因灌輸給各種各樣的植物,再把種子賣給農民。
這個類比具有相當的誘惑力。因為在 20 世紀 90 年代初,顯然視窗系統(tǒng)正在把微軟推上計算機行業(yè)的霸主地位。令很多人意外的是,事實表明軟件居然比硬件的價值高得多。人們并不太在意自己買的電腦是戴爾(Dell)的還是蓋特威(Gateway)的,但他們要的必須是能夠運行視窗系統(tǒng)的電腦。弗雷利說,農民也會如此,不管到哪里買種子,他們要的都是 Bt 玉米或者耐 Roundup 大豆。孟山都將成為農業(yè)領域的微軟。
不幸的是,這個類比有一個根本的瑕疵。無論在表面運作還是內在的規(guī)律上,種子業(yè)都有別于計算機行業(yè)。種子業(yè)界分成好幾百家公司,其中許多都是夫妻老婆店,能夠賺大錢的沒幾家。就像兔子兄弟(Brother Rabbit)眼中的柏油娃娃(Tar Baby)*一樣,孟山都的執(zhí)行官們放眼看過去,對待現(xiàn)代技術振奮人心的沖擊,種子業(yè)不僅落后而且反應遲鈍。他們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研制種子并非易事,種子業(yè)深深植根于種子永恒的生物學特性之中。
種子是農業(yè)核心部位的一個悖論。種子雖然廉價,但卻寶貴不可替代。種子存在于介乎私人財產(就如農民的拖拉機或者年年要買的化學除草劑)和公有財富(像陽光和雨露)之間的模糊地帶。種子中蘊涵著的生命既神奇又富有象征意義。出售種子的公司并不能完全占有它,因為種子天生就要在顧客的手中繁殖。正如易洛魁人和阿帕切人曾經認為私人占有土地是荒謬的、不合常理的,普天下的農民和立法者都不會允許有一種法律,把一粒谷物變成知識產權。
以種子業(yè)最大的進展為例,那是一種叫做阿斯格羅 3127 的大豆。它誕生在 20 世紀 70年代阿斯格羅種子公司約翰·席林格的試驗田里。和已有的品種相比,這種大豆新品種具有明顯的優(yōu)勢,這種情況很罕見。它的產量超過了市面上其他所有的大豆品種,并逐漸占據了美國中西部很大一部分的玉米/大豆產區(qū)。阿斯格羅能從創(chuàng)新中獲利,還得感謝1970 年的一項《植物品種保護法案》。它規(guī)定其他公司對農民地里長著的 3127 大豆取樣、再銷售為非法。但是法律并不禁止競爭者-最重要的是先鋒國際良種公司--將3127 大豆同它們自己的品種進行雜交。“他們發(fā)瘋般地復制這個品種,”席林格說。才不過幾年時間,先鋒良種和其他公司已經開始銷售同 3127 大豆非常近似的品種了。還有同樣重要的一點,即法律也不禁止農民在地里種滿 3127 大豆,保留百分之一左右的收獲,清選后作為種子來年再種。農民這么做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說,畢竟收獲是我們的。我們可以把收獲物賣給糧食倉庫。那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园炎约旱氖斋@物種到自己的田里呢?但是,這樣就使得每一個大豆種植者都變成了阿斯格羅的競爭對手。用商業(yè)術語表述,種子公司無法獲取他們通過植物育種創(chuàng)造的價值。種子業(yè)屬于服務行業(yè),種子公司主要節(jié)省了農民清理、儲存和揀選種子的工作。這就是向農民銷售基因的原始狀態(tài)。但是,在孟山都的眼里,這最最傳統(tǒng)、遲鈍、無利可圖的農業(yè)生意將成為昂貴的新基因走出世界各地生物技術企業(yè)實驗室的渠道。
但是,問題還在:我們到底怎樣從基因中賺錢?
到 1992 年,迪克·馬奧尼和孟山都公司的其他人都對他們的生物技術項目失去了耐心。命令下達給弗雷利和他的同事:用商業(yè)合同為你的理論辯護,否則就關閉其中大多數項目。孟山都的執(zhí)行官保羅·約翰森還記得這條行動命令:孟山都的高級管理層“要在年底前看到價值證明”。
在種子業(yè)界,迪克·馬奧尼只看得上一家企業(yè),只有這家機構能夠讓孟山都內部的懷疑論者相信他們的基因的確有價值。它就是依阿華得梅因的先鋒良種公司。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80 年來,玉米一直是種子業(yè)界遵循的各種規(guī)律中引人注目的例外。在 20 世紀 20 年代,玉米培育者發(fā)現(xiàn),當把各種迥異的玉米品系進行雜交時,產生的“雜種”植株其產量有時會發(fā)生驚人的改變,這就給種子公司創(chuàng)造了可乘之機。采用雜交玉米后,農民就無法生產出和種子公司的種子一模一樣的東西。如果農民把從雜交玉米上收獲的種子再種到地里,長出來的植株中會混有各種不同的玉米品種,而且質量通常比較差。因此,農民選擇每年向種子商購買一批新的雜交玉米種。有史以來,種子公司第一次贏得了對產品的控制權。既然他們能夠為良種索取高價,他們就有理由雇用植物育種人員,努力研制優(yōu)秀的雜交玉米品種。同玉米的價格一樣,玉米的產量也穩(wěn)步攀升。先鋒良種逐漸主宰了這一行業(yè)。有人把種子業(yè)界稱作“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那個白雪公主就是先鋒良種。
先鋒良種每年玉米種子的銷售額達到 10 億美元,在美國玉米市場占據的份額超過40%,占全美所有種子銷售額的 20% 左右。先鋒良種還控制了大約 10% 的大豆種子市場,但如果說先鋒良種從中賺到了錢,那也是微乎其微的。因為銷售大豆種子只是作為對玉米種植者的一項服務:他們是先鋒良種真正的客戶,他們恰好也種了許多大豆。
孟山都的新基因可能產生最大經濟效益的地方不是玉米,恰好是大豆。因此,當孟山都的執(zhí)行官們來到得梅因,耐 Roundup 大豆排在了議事日程的首位。在孟山都看來,Roundup 抗性的價值能夠精確計算。當時,大豆種植者花在除草劑上的錢達到每公頃61 美元。相形之下,Roundup 很便宜,每公頃地所需的 Roundup 只要 25 美元左右(多年以來孟山都一直遵循以低價換銷量的策略,Roundup 的銷量得到驚人增長)。因此,如果農民有機會在大豆地里噴灑 Roundup 而不是現(xiàn)有的化學制劑,他們一定會歡呼雀躍。事實上,這個機會的代價上限是每公頃 36 美元。他們愿意為耐 Roundup 豆種支付這個價。這樣的數據讓種子業(yè)界驚得目瞪口呆。這好比告訴一個面包廠的經理,只要他采用一種新的改良面粉,公眾愿意為一個面包付兩倍的價。如果這些數字為真,耐 Roundup 豆種就會值到傳統(tǒng)豆種價格的兩倍。既然它們的成本并不比傳統(tǒng)豆種高,則所有額外的收益都將是純利潤。假定種子公司對包含耐 Roundup 基因的大豆多收 10美元,那他們在每袋種子上獲取的利潤將是從前的三倍乃至四倍--假定多收的錢都進人它們的口袋。毫無疑問,孟山都的執(zhí)行官不會讓種子公司獨吞這筆錢。畢竟,是因為孟山都的基因,豆種才會身價高企。他們決定要求占有 75% 左右的附加價值。
孟山都還想對先鋒良種要求一點別的,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條件:在每一個包含孟山都公司新基因的種子的包裝袋上,都印上淺綠和棕黃色的彎曲的條紋,上有粗體黑字“RoundupReady”。這個要求來源于孟山都農業(yè)部的新頭頭,羅伯特·夏皮羅(Robert Shapiro)。夏皮羅來自紐約,瘦小、熱情、嗓音柔和,原先是一名律師。
早在 10 年前,他就因為一個天才的營銷舉措名垂商業(yè)史冊。夏皮羅很喜歡講這個故事。他和可口可樂談判,試圖向這家軟飲料公司銷售一種化學甜味劑阿斯巴甜,用于低熱量軟飲料。夏皮羅還有一個附加條件:他說,每一瓶含有阿斯巴甜的減肥可樂,都必須標明阿斯巴甜的商品名--Nutrasweet(紐特甜)--以及Nutrasweet的商標,一個小小的螺旋形??煽诳蓸饭就饬恕O钠ち_圍繞這個商標展開了一場營銷攻勢,讓消費者相信紐特甜(而不是其他公司一模一樣的甜味劑)才是減肥的關鍵。Nutrasweet成為每一種軟飲料在它的低熱量品種上都必須注明的標記。
夏皮羅力量陡增。他開始具備向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公司要求更高的甜味劑價格的實力。它們曾經始終處在主宰地位,現(xiàn)在輪到夏皮羅了。“直到今天,軟飲料業(yè)還在詛咒羅伯特·夏皮羅這個名字,”可口可樂的一名前管理人員如是說。這次經歷奠定了夏皮羅成功職業(yè)生涯的基礎,他本人也從中獲益匪淺。
“這就是我的看法:夏皮羅是一個聰明人。非常聰明,”先鋒良種前任首席執(zhí)行官湯姆·厄本氣憤地嘟噥道。“他因為紐特甜聞名天下。所以,他有了這個信念,想把它用到Roundup上。他就是要說明一點,我們的品牌、我們種子的遺傳差異,一文不值。”換言之,農民將不再在乎先鋒良種幾十年植物培育創(chuàng)造的大豆和玉米良種。農民要找的只是孟山都的新基因。厄本一想到這個就會暴跳如雷。“他就是想把自己放到這個位置,不管我們的品種如何,如果沒有 RoundupReady,你就賣不掉。我們將要仰他的鼻息來銷售我們的產品!他根本就是想通過把種子變成基因的載體來控制種子業(yè)!”
厄本固執(zhí)的想法以如此生動的語言暴風驟雨般一瀉而出。14年來,他一直以強烈的激情領導著先鋒良種。“如果讓先鋒良種落到律師和會計師手里,我就該下地獄!”他曾經朝公司的首席律師咆哮。對于厄本,先鋒良種不僅僅是一個企業(yè)。它還是超越利潤的財富,是父親傳給兒子的一份使命。先鋒良種是依阿華的華萊士家族的遺產,那是一個強悍自信的家族。家族的鼻祖是“亨利叔叔”,篤信宗教,在19世紀80年代為依阿華的農民創(chuàng)辦了一份報紙。1916年臨死前,亨利叔叔在遺囑中最后一次訓誡子孫:“有一些誘惑,我必得提醒你們……為了財富而積聚財富,出于完全自私的企圖而謀求政治和社會地位,這些誘惑與成功同來。避免誘惑。不說臟話,頭腦清楚,身體強健,上帝會保佑你們。”
聆聽教誨的是27歲的亨利·阿加德·華萊士(HenryAgard Wal-lace),一個早熟且難以應付的年輕人,沉湎于經濟、歷史和玉米遺傳學。他還在童年時,就被家族的老朋友喬治·華盛頓·卡弗(GeorgeWashingtonCarver)領入植物培育的殿堂,后者曾是第一個進入依阿華州立大學就讀的非裔美國學生。1926年,華萊士創(chuàng)立了HiBred玉米公司,后來演變成先鋒良種。
華萊士的朋友和他們的孩子直到20世紀的最后幾年都一直在經營先鋒良種。華萊士本人在1932年離開依阿華去了華盛頓特區(qū)。他擔任了弗蘭克林·羅斯福的農業(yè)部部長,后來又任副總統(tǒng),最終成為美國歷史上最令人好奇的、最富理想主義的--也是爭議最大的--政治人物之一。他代表新政戰(zhàn)斗,宣布“普通人的世紀”*(針對亨利·盧西“美國的世紀”一說),最后和民主黨決裂,成為進步黨1948年的總統(tǒng)候選人。
湯姆·厄本的父親,尼爾森·厄本(NelsonUrban)是亨利·華萊士雇用的第一個全職雇員。“我是和公司一起成長起來的,”厄本今天說。當“湯米”從哈佛商學院畢業(yè)后,他唯一愿意效力的地方就是這家公司。但先鋒良種兩次將他拒之于門外。最后,公司派他到明尼蘇達的一個小雞孵化場工作。“我是哈佛商學院1960屆畢業(yè)生中薪水最低的一個,”他心滿意足地回憶。1970年他被解雇了。“我實在多嘴得夠可以,”他說,看不出明顯的悔意。“老是有一些該怎么做事的想法。惹急了兩個家伙。”多年以后,公司又給了他第二次機會,湯姆·厄本開始了他在先鋒良種的升職道路,一直到最高領導。
“在很多方面,我父親都應該是一個傳道士,”湯姆·厄本說。“他和亨利都極為信奉公正和平等。”1952年,在美國各家企業(yè)熱衷“使命”之前很久,尼爾森·厄本和管姆士·華萊士(亨利的兄弟)寫下了他們心中的先鋒良種理念。題為“志存遠”(TheLongLook)它宣揚忍耐、忠誠、公正,關注先鋒良種客戶即農民的最大利益。
湯姆·厄本擔任首席執(zhí)行官后更新了這篇東西,使新員工人手一份。它就高懸在我們的墻上。我們信奉它,”他說。“現(xiàn)在仍然如此。聽起來有點迂,但對于我們立足的這個市場而言,取信于農民極為重要。這就是企業(yè)文化的一部分。”
1988年,華爾街沉浸在瘋狂的舉債購并狂潮中,湯姆·厄本向股東提交了兩頁紙的公司年度報告。其中不同尋常地闡述了企業(yè)在社會中擔當的角色。他寫道,企業(yè)應當有比單純賺錢更宏偉的目標。和一切社會組織一樣,企業(yè)也體現(xiàn)理念、傳統(tǒng)和價值觀,這些應該超越特定時期企業(yè)領導人個人的長處和弱點。一個宏偉的目標對于企業(yè)取得長期成功是相當重要的:“單純利潤的動機不足以贏得廣大人才和專才的忠誠,而員工的忠誠是一個成功企業(yè)所必需的。”他譴責購并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金融實踐--不僅玷污了價值觀,甚至是在贊美'無價值’”。他寫道:先鋒良種,絕不同流合污。
這就是先鋒良種的自畫像:鄉(xiāng)鎮(zhèn)美德的衛(wèi)士,農民的朋友,堅韌不拔,忠誠,勤奮。先鋒良種還是一個無情的競爭者。它有雄厚的財政儲備,大規(guī)模的研究項目,積聚了豐富的從業(yè)經驗,遠勝其他所有種子公司。20世紀90年代初執(zhí)掌先鋒良種的人士在業(yè)內都有30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浸淫,其中有幾個人的歷史甚至可以上溯到亨利華萊士20世紀20年代的創(chuàng)始人團體。“在先鋒良種,有一種位高任重的信念,可以追溯到亨利·華萊士,”米歇爾·羅斯(MichaelRoth)說,他曾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受雇擔任先鋒良種的內部律師,現(xiàn)在為孟山都工作。“我要補充一句,先鋒良種還相信只有它才理解種子業(yè)。如果有別的什么人以為自己也懂種子業(yè),那他可能就是大錯特錯了。”
“孟山都不懂種子業(yè),”湯姆·厄本說。“我很遺憾,他們不懂種子業(yè)。”當種子業(yè)大王先鋒良種遇上基因巨頭孟山都,就在得梅因產生了一些強烈的戲劇效果。很難想像還有差異更大的兩種公司個性。孟山都有緊迫感狂熱,評論家說它有時甚至以為行動就是進步。先鋒良種是最堅韌的公司,就算它知道一項研究10年都不會有結果它還是會冷靜地投人金錢,并且對產品的測試時間也要長于競爭對手。孟山都炫耀自己的成功,先鋒良種則盡力掩飾。先鋒良種創(chuàng)始人的孩子們開著馬馬虎虎過得去的中型車,住著尚可的中等房子,以及其他的生活方式,一切仿佛都是想否認他們擁有高達數十億美元的資產凈值。孟山都來自城市,先鋒良種源于鄉(xiāng)村。但是,兩家公司的競爭者普遍認為他們傲慢。
這也是一次代際對抗,是技術時代間的對抗。先鋒良種是植物育種的大師,這門技術在20世紀不斷完善,所需無非才智、銳眼和利刃。玉米培育者把袋子罩在每一株玉米的穗上,從雄性生殖器官上收集花粉。然后,把花粉移到他們選擇作為母本的玉米穗的雌性生殖器官上。再觀察這樣“雜交”的后代有什么遺傳特性,選出其中看上去最有用的那些。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在和自然玩牌。一個基因就是一張牌,每一株植物擁有從該物種遺傳多樣性的牌庫里抽取的幾萬個基因每一次異花傳粉,培育者都等于把牌重新洗過,拿了一手新牌,尋找能夠產生更大收獲的基因組合。對植物育種者而言,這仍然是操縱植物遺傳構成的最實用、最簡便甚至也是最精細的方法。
植物育種者,尤其是先鋒良種的員工,對基因工程師們放肆的主張嗤之以鼻。他們的態(tài)度類似于一一個上了年紀的革命黨人,相信真正的壯舉屬于過去的年代,是當今任何成就都無法比擬的。雖然他們自己的技術乃至先鋒良種公司本身也誕生在同樣的狂熱激情中。先鋒良種前任研究負責人,一個名叫唐納德·迪維克的端嚴肅穆的老人,還記得包括亨利·華萊士在內的一些雜交玉米的先驅者。他這么表述那個年代的人物:“驅動他們的不是對財富的夢想,而是對力量的渴望--有把握地迅速將玉米改造成高產新品種的力量。研制一種高產雜交玉米的能力……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變態(tài)-持續(xù)的幾近無法自控的沖動,去培育、測試,發(fā)現(xiàn)新的雜交玉米。”如果把“雜交玉米”一詞換成基因工程植物,則這段描寫同樣適用于孟山都的科學家。
孟山都主管生物技術的人們,擁有他們自己的“力量夢想”,相信傳統(tǒng)的植物育種已經過時。掌握了卓越新科學的孟山都,已經打開了通向未來世界的大門。孟山都的羅伯特·夏皮羅向湯姆·厄本描繪了未來的圖景。他說,孟山都的耐Roundup基因將改變農業(yè)。提供新基因的種子公司將成功,反之則將失敗。他認為,在大豆業(yè)界生存的代價,就是Roundup Ready基因的價格--幾百萬美元的特許權使用費。
湯姆·厄本還是不為所動。他和他的同事們滔滔不絕地講了以前對生物技術公司派來的幾十名使者屢試不爽的一套說詞。先鋒良種的人幾乎都可以背誦:“恭喜!你們得到了一個基因!猜猜看?我們有5萬個基因!我們的基因可以使大豆茁壯成長,結出很多豆子,抵抗病害。農民正是沖著這些基因來買我們的豆種。沒有我們的大豆品種,你們的基因一文不值!所以,是誰帶來了價值?誰該去賣灑在大豆上的除草劑掙錢?你們知道什么?你們沒有進人這個市場的鑰匙。我們有!應該付錢的是你們,是你們要把基因放進我們的大豆品種!”
厄本的猛烈抨擊并非只是作秀?;趲资甑慕涷?,先鋒良種的植物育種人員確信,單個基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基因的總和--一棵植物的“種質”。這個詞語是對植物遺傳因子的早期的含混稱呼,差不多類似于“特性”或“遺傳構成”。植物育種人員還覺得,孟山都瀟灑地跑到得梅因,聲稱單單一個基因就會使種子身價倍增,這是對他們的人格侮辱。
有一個孟山都的談判人員,描述先鋒良種的立場“有點社會主義味道”。以往,對于一種新品種玉米產生的增值利潤,每4美元,先鋒良種會將種子的價格提高1美元。其他的都進了農民的口袋。孟山都竭澤而漁的辦法,攫取市場所能承受的全部利潤,給人不道德地牟取暴利的印象。“我們這個行業(yè)是為了幫助農民,”先鋒良種的執(zhí)行官們堅持(事實上,湯姆·厄本一度也曾試圖把價錢抬得更高因為有這么一一種論調,說先鋒良種在白白放走利潤。但漲價引起銷量下降,先鋒良種很快退卻了)。
“有時候我們只是面面相覷。好像我們是火星來客。說的甚至都不是同一種語言,”一名孟山都的談判人員回憶。舊是在氣勢洶洶和虎張聲勢后面,先鋒良種的執(zhí)行官們苦惱之極。他們知道農民多么喜歡除去地里的野草,他們猜想農民可能真的會熱衷RoundupReady大豆。他們需要獲得對孟山都基因的權利他們只是不想付大價錢。
先鋒良種的談判人員有一個關鍵優(yōu)勢。他們與之打交道的是一個內部有分歧的公司,并且對手正迫于最后期限的壓力。“搞生物技術的這幫人極其渴望收到一些鈔票,但是那些搞Roundup的人,為了多賣一些Roundup,恨不得將基因白送,”先鋒良種的前律師邁克·羅斯說。于是湯姆·厄本的手下開始挑撥離間。
據羅斯說,每當和生物技術部門的會談陷人僵局,先鋒良種的執(zhí)行官就會和孟山都Roundup銷售部門的人員私下閑聊。先鋒良種的人驚呼孟山都的談判者正在失去銷售足以覆蓋幾百萬公頃大豆地的Roundup的良機。“話會傳到Roundup那組人那邊。然后孟山都的態(tài)度會一下子軟很多,”羅斯說。
1992年末,孟山都屈服了。圣路易斯的執(zhí)行官們以微不足道的一次性50萬美元的代價,永久授予先鋒良種在先鋒良種的大豆品種中應用孟山都的耐Roundup基因的權利,先鋒良種也同意在種子包裝袋上印上“RoundupReady”字樣。但是關于基因的價值,得梅因農業(yè)傳統(tǒng)價值的衛(wèi)士們挫敗了圣路易斯生物技術革命的預言家。RoundupReady基因成了多賣一點孟山都化學制劑的工具一-雖然只多賣了一點兒。
孟山都在自己的武庫里還有一個基因:Bt。它可以讓玉米變成玉米螟致命的美食。這一次,孟山都不能再像RoundupReady大豆那樣,輕易地放走基因,而靠賣附帶的殺蟲劑掙錢。Bt基因就是殺蟲劑,孟山都希望從這個基因身上取得回報。比利時人格特·凡·布蘭德特(GeertvanBrandt)為孟山都在歐洲工作。他記得一條清晰的指令,要求盡快出售對Bt的權利。“羅伯特·弗雷利說,要是你沒辦法立刻搞到錢,那么我們將找別人來幫你做。’”Bt的談判和Roundup很相似,至少一開始如此。孟山都獅子大開口,先鋒良種則嘲笑孟山都高估了基因的價值。先鋒良種指出玉米螟在大多數時候對大多數農民都不是一個問題,因此農民在當年年初肯定不愿意為了一個可能完全不必要的遺傳性狀支付額外的金錢。一些先鋒良種的老衛(wèi)十其至壓根就不能容忍這個主意,即孟小都的基因工程師會有什么對玉米有用的東西。大豆是一碼事,玉米則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先鋒良種賴以揚名立業(yè)的正是玉米,執(zhí)行官們確信外人絕對無法像他們那樣深刻地了解玉米的遺傳性質。談判一度徹底破裂。
注:本文節(jié)選自丹尼爾·查爾斯著《收獲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