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種子”為何侵權“新種子”？送審樣品疑似“李代桃僵”背后，植物新品種侵權行為如何認定——

      一粒種子的傷“芯”事

      三月北國花初醒，正是“南繁”忙碌時。海南能種三季水稻，每年冬春，來自全國各地的育種專家都會奔赴這片種業(yè)“硅谷”，進行農作物育種加代，縮短育種周期。這就是育種行業(yè)里的“北種南繁”。

      在深耕水稻育種的農業(yè)專家眼中，耐住寂寞、埋頭育種是常事，更大的挑戰(zhàn)，則在于新品種“入市”后的知識產權保護。

      種子是農業(yè)的“芯片”。誕生于“南繁”的“岡優(yōu)188”水稻，就曾陷入一場傷“芯”危機。

      新老種子的侵權“羅生門”

      品質好、產量高的種子如何保護其知識產權？市場抽檢是種業(yè)公司“打假”最常見的手段之一。

      岡某公司系“岡優(yōu)188”水稻植物新品種的獨占實施被許可人。2021年，在市場抽檢中，岡某公司發(fā)現(xiàn)，農某公司生產并銷售、雷某銷售的“岡優(yōu)88”種子涉嫌侵犯“岡優(yōu)188”品種權，在歷經一系列取證、第三方檢測后，向法院提起了訴訟。

      “我們的種子自上市以來，憑借其產量高、米質優(yōu)、綜合抗性強等優(yōu)點，受到廣大農戶的一致好評。”岡某公司相關負責人表示，“岡優(yōu)188”是品質高、豐產性高、綜合抗性強的植物新品種，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而農某公司則辯稱，公司通過受讓取得了“岡優(yōu)88”審定品種的生產經營權，有權生產、銷售“岡優(yōu)88”種子，且“岡優(yōu)88”品種審定、推廣時間早于“岡優(yōu)188”品種審定和植物新品種權申請時間。

      中國種業(yè)大數(shù)據(jù)平臺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岡優(yōu)88”于1998年通過了省級審定，而“岡優(yōu)188”則分別于2005年、2006年通過了省級審定和國家審定。

      “老種子”如何能侵權“新種子”？農某公司稱，岡某公司取證的種子“岡優(yōu)88”與國家標準樣品保藏中心備案的“岡優(yōu)88”種子一致，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岡某公司則質疑表示，2010年，原農業(yè)部下發(fā)征集品種標準樣品通知，相關單位可能用“岡優(yōu)188”種子作為“岡優(yōu)88”的樣品向原農業(yè)部進行提交。

      經行政機關、一審法院分別委托鑒定，被訴侵權種子“岡優(yōu)88”與該審定品種的標準樣品具有同一性，與授權品種“岡優(yōu)188”為近似品種。一審法院以被訴侵權種子“岡優(yōu)88”與其審定標準樣品具有同一性的事實，認定農某公司、雷某不構成侵權。岡某公司不服，提起上訴。

      解碼“審定”與“授權”

      兩種均通過了品種審定、名字不同的種子，卻有著同樣的“芯”。這場撲朔迷離的侵權二審紛爭來到了最高人民法院。

      農業(yè)農村部植物新品種測試中心出具的檢驗報告載明，岡某公司公證購買的被訴侵權“岡優(yōu)88”待測樣品與授權品種“岡優(yōu)188”的保護樣品為近似品種。

      這份2010年補交的“岡優(yōu)88”標準樣品，和1998年通過審定的“岡優(yōu)88”相同嗎？農某公司生產銷售的究竟是不是“套牌”的“岡優(yōu)188”？

      時隔多年，“岡優(yōu)88”歷經多次許可流轉，其向行政主管部門提交的標準樣品是否“李代桃僵”已無直接證據(jù)。判定農某公司是否侵權，在于準確把握“品種審定”和“品種授權”之間不同的法律關系。

      “品種審定與品種授權在申請程序、制度目的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法官羅霞表示，“本案中，被訴侵權品種與授權品種具有同一性，即便其屬于審定品種，這一事實既不影響對侵權行為的認定，也不能以此對抗品種權人的侵權索賠。”

      侵權審定品種的生產經營者不能以該品種系受讓而來免除賠償責任。參與該案審判的法官助理徐世超告訴記者：“在侵權案件里，若侵權行為的實施主體僅因其侵權品種系受讓而來，就不被判令承擔侵權責任，那么品種權的依法保護將無法實現(xiàn)。二審判決清晰地指出，當被訴侵權種子屬于審定品種，且被訴侵權人是通過受讓途徑取得該品種時，其可依據(jù)合同關系向轉讓方主張相應合同責任，但不能以此對抗品種權人的侵權索賠。”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二審改判，判定農某公司生產并銷售、雷某銷售“岡優(yōu)88”水稻種子的行為侵害“岡優(yōu)188”品種權，依法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如何為種子“定價”

      種子，凝結著科研育種者巨大的心血和育種單位長期的科研投入。培育一個優(yōu)良品種，需要從幾百個、上千個原始材料選配雜交組合中篩選而來。

      有多少粒侵權的種子入土？品種權人因侵權遭受的實際損失是多少？侵權人因侵權所獲取的利益有多少？賠償數(shù)額如何估算？在侵害植物新品種權糾紛中，侵權損害賠償?shù)挠嬎闶亲钪匾臓幾h焦點。

      岡某公司于2021年取證，侵權時間應從何時起算？

      本案中，農某公司于2016年受讓取得“岡優(yōu)88”審定品種的生產經營權。從常理推斷，在缺乏相反證據(jù)的情況下，有理由認為其受讓后會開展相應生產經營活動，故原則上侵權時間應以受讓該品種之日起計算。基于此，二審認定農某公司自2016年至2023年期間存在持續(xù)侵害“岡優(yōu)188”品種權的行為。

      根據(jù)2021年修正的種子法第七十二條的規(guī)定，侵犯植物新品種權的賠償數(shù)額按照權利人因被侵權所受到的實際損失確定；實際損失難以確定的，可以按照侵權人因侵權所獲得的利益確定。

      在農某公司未提交關于“岡優(yōu)88”的實際生產、銷售數(shù)據(jù)的情況下，如何合理推算其侵權獲利？參與本案審判的法官助理許舒可介紹道：“農某公司作為種子生產經營主體，按照種子法規(guī)定理應保存生產經營檔案，但其在本案審理中不提交相關數(shù)據(jù)，在此情形下，二審判決參照岡某公司的舉證合理推算農某公司的侵權獲利。鑒于中國種業(yè)大數(shù)據(jù)平臺系行政主管部門備案數(shù)據(jù)，該備案數(shù)據(jù)相對客觀真實，可以作為確定‘岡優(yōu)88’年均推廣面積的參照。”

      該案二審裁判文書顯示，農某公司應賠償岡某公司經濟損失和為制止侵權行為所支付的合理開支共計596萬余元。

      “本案明確審定品種受讓人對其生產經營審定品種但構成品種權侵權的行為應承擔法律責任，既為品種權人提供了有力保護，又有效規(guī)范了種業(yè)市場。”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負責人表示，本案警示種子經營者在品種授權、品種審定、品種生產推廣全流程規(guī)范經營，促進提高品種權保護意識。二審判決在厘清審定品種的法律性質、明確侵權判定方法、合理確定賠償?shù)确矫婢哂袇⒖家饬x。

      這場種子“羅生門”的真相如何無從評價，但記者查詢到，今年3月，在某行政機關2025年第一批符合撤銷審定和引種備案條件品種名單里，“岡優(yōu)88”被列入其中，這意味著該品種被撤銷審定。

      3月，三亞的陽光下，2025中國種子大會暨南繁硅谷論壇如期召開。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業(yè)科研工作者開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攥緊中國種子，端牢中國飯碗。在種業(yè)振興的征途上，人民法院將持續(xù)加大種業(yè)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力度，為每一粒種子的破土與綻放筑牢法治屏障。

      專家點評：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李菊丹

      “岡優(yōu)188”水稻植物新品種侵權案是涉及審定品種侵害品種權的典型案例，對從事種子生產經營主體提升品種合規(guī)化管理和品種權保護意識具有重要警示。該案明確除法律、行政法規(guī)另有規(guī)定外，未經品種權人許可生產、繁殖、銷售授權品種繁殖材料即構成侵害品種權，有效地厘清了品種審定制度、品種登記制度、種子認證制度等種子生產經營管理制度與品種權保護制度的關系，不得以審定品種、登記品種之名行侵權之實。種子生產經營者應不斷提升品種權保護意識，在審定品種、登記品種受讓過程中，不僅要關注相關品種的真實性鑒定，還要審查其品種權保護的情況。本案證據(jù)表明侵害“岡優(yōu)188”品種權的時間持續(xù)數(shù)年，看似以審定品種、登記品種之名能使侵權行為更加隱蔽，但通過涉案侵權品種審定樣本可以實現(xiàn)侵權行為的有效追溯，讓侵權人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尤其是高額的損害賠償。本案涉及品種權權利終止情形，二審法院根據(jù)在案證據(jù)，以中國種業(yè)大數(shù)據(jù)平臺備案數(shù)據(jù)為參照計算每年推廣面積，以被告提交的證據(jù)計算銷售利潤，以品種權權利恢復時間為界，分兩個時段計算侵權獲利，其中品種權終止期間以正常侵權獲利的30%計算。本案所采取的損害賠償計算方法能夠為后續(xù)類似案例提供有效參考，并以明確的損害賠償數(shù)額警示種業(yè)生產經營者強化品種合規(guī)管理、避免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