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島海水稻研發(fā)中心的試驗田，這里的畝產(chǎn)曾達到620公斤。新京報記者 王文秋 攝

 

 

2018年4月，袁隆平在海南三亞南繁基地查看水稻生長情況。

 

 

5月20日，青島海水稻研發(fā)中心工作人員開始起秧、插秧。A12-A13版圖片(除署名外)/受訪者供圖

 

　　【編者按】 2018年，中國糧食總產(chǎn)量達到13158億斤，連續(xù)7年穩(wěn)定在1.2萬億斤以上，屬于豐收年景。在當下，吃飽飯已經(jīng)成為一種理所當然，年輕人也已少有饑餓的記憶。

 

　　但事實上，中國的糧食生產(chǎn)能力的基礎并不穩(wěn)固，產(chǎn)品結(jié)構不盡合理，農(nóng)民種糧、地方抓糧的積極性不高，而且面臨著耕地流失、糧食進口增加等問題。

 

　　中央農(nóng)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秘書局副局長祝衛(wèi)東曾公開指出，中國糧食供給總量充裕，但糧食安全形勢并非高枕無憂。

 

　　從2004年開始，中國從糧食凈出口國變成了凈進口國。隨著人口增加和消費結(jié)構升級，糧食等主要農(nóng)產(chǎn)品需求仍處在上升通道，保障糧食供給的壓力依然很大。

 

　　對此，習近平總書記也多次強調(diào)，“要牢記歷史，在吃飯問題上不能得健忘癥，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中國人要把飯碗端在自己手里，而且要裝自己的糧食”。

 

　　57歲的彭既明頭上戴著草帽，腳上踩著黑色膠鞋，在初夏的稻田里，臉被曬得通紅。

 

　　過去，那是一片因為海水倒灌早已撂荒的鹽堿地，幾乎寸草不生。現(xiàn)在，在彭既明等人的努力下，鹽堿地里長起了翠綠的莊稼苗。

 

　　彭既明并非普通農(nóng)民，而是國家水稻產(chǎn)業(yè)技術體系育種與繁育研究室的崗位專家組成員，是中國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學生。他至今記得兒時吃不飽飯的情形：一個中午，他帶著餓到不行的弟弟，在地里找到了一個青南瓜。

 

　　1949年至今，中國僅用世界上7%的耕地養(yǎng)活了世界上20%左右的人口，糧食安全始終是頭等大事。而中國60%以上的人口以水稻為主糧，水稻育種與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密切相關。

 

　　在耕地面積持續(xù)減少的趨勢下，一些水稻育種專家將目光投向了中國近5億畝鹽堿地中可開發(fā)利用的2億畝，投向了海水稻。繼雜交水稻、超級稻之后，他們希望耐鹽堿水稻能夠?qū)崿F(xiàn)量產(chǎn)，從試驗田走入市場，成為“藏糧于地”國家戰(zhàn)略的最新注腳。

 

　　鹽堿地里長水稻

 

　　一眼看去，青島市上馬街道桃源河畔一片上百畝的土地，一片荒蕪。5月間剛剛下過一場暴雨，地上還是光禿禿的，看不到多少綠色。

 

　　但走到近處就會發(fā)現(xiàn)，地里的土壤呈棕色或褐色，翻耕過的地里留有不少去年水稻收割后的秸稈。每塊地的地頭都豎著一塊顯眼的指示牌。1號試驗田的牌子上寫著：耐鹽堿水稻篩選試驗區(qū)——6‰實驗組-1。

 

　　這里是青島市城陽區(qū)與青島海水稻研發(fā)中心(下稱“海水稻中心”)合作建立的鹽堿地稻作改良示范基地。海水稻中心的法定代表人、首席科學家，正是彭既明等人的老師——中國著名的水稻育種專家袁隆平。

 

　　根據(jù)海水稻中心提供的資料，整個桃源河畔的濱海鹽堿地共有1.38萬畝，均被納入改良示范基地范圍。過去，這片鹽堿地的土壤含鹽度最高可達9‰，基本失去了種植農(nóng)作物的能力?，F(xiàn)在通過土壤改良，鹽堿地上重新長出了莊稼。

 

　　“說是海水稻，其實應該叫耐鹽堿水稻。海水稻只是一種通俗的叫法。”海水稻中心副主任張國棟說，他們是在野生耐鹽堿水稻的基礎上進行研究，培育出能在鹽堿地里正常生長的水稻品種。

 

　　試驗田牌子上的6‰，是指用含鹽6‰的咸水直接灌溉。因為中國的地表徑流中，有很多含鹽度在2‰-6‰的邊際水，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中無法使用。而海水稻有望利用這些邊際水，實現(xiàn)大規(guī)模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今年，青島的海水稻插秧比往年晚了一些。5月17日一場暴雨過后，天氣才慢慢熱起來，海水稻中心的工作人員也進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jié)。

 

　　青島市李滄區(qū)白泥地的海水稻中心的育秧田里，4月播種的海水稻秧苗已經(jīng)長成蔥綠的一片，看上去和普通秧苗沒什么區(qū)別。4名工作人員頭戴遮陽帽，穿著沾有黃泥的白大褂，踩著膠鞋，正將一株株秧苗從育秧田向試驗田移植，后者的壟溝里灌滿了濃度為3‰或6‰的咸水。

 

　　剛被插進地里，成群的麻雀就尋著香味飛了過來。一名工作人員說，經(jīng)過大約130天的生長，這些秧苗就能孕育出下一代海水稻種子。

 

　　擺脫饑餓

 

　　在中國，糧食安全是最基本的民生問題。1936年四川大饑荒、1942年河南的大饑荒、1959-1961年間的全民饑餓都給國人留下了深刻記憶。

 

　　出生于1930年的袁隆平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饑餓。彭既明記得袁隆平常講的一句話，大意是沒糧食的時候，兩個金元寶也買不到一個饅頭。“老師是見過餓死人的，那種經(jīng)歷太痛苦。”

 

　　為了提高糧食產(chǎn)量，袁隆平嘗試過西紅柿嫁接馬鈴薯，卻沒有成功；想過研究小麥、紅薯，但感覺前途渺茫。最終，他決心研究能讓大家填飽肚子的水稻，認定水稻中的一些雜交組合是提高產(chǎn)量的重要途徑。

 

　　1966年，袁隆平的論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拉開了中國雜交水稻研究的序幕。7年后，他和助手李必湖育成三系雜交水稻，將水稻畝產(chǎn)量由300公斤提升至500公斤以上。又過了三年，三系雜交水稻在全國大面積推廣，當年就種植208萬畝，累計增稻谷2.5億噸以上。

 

　　“但三系法程序復雜，制種環(huán)節(jié)多，成本高，選到優(yōu)良組合的幾率比較低。所以從1986年開始，袁老師又開始研究兩系法。”青島海水稻研發(fā)中心副主任李繼明說，自1995年起，兩系雜交水稻大面積生產(chǎn)應用，到2000年時，全國累計推廣面積5000萬畝，平均產(chǎn)量比三系增長了5%-10%。

 

　　不過，雜交水稻的研究過程中并非一帆風順。1994年元旦，湖南某大學的一名教授完成了“玉米稻”研究，把玉米的基因轉(zhuǎn)接到水稻上，利用玉米光能利用效率高的特性，提高水稻單產(chǎn)，袁隆平對這項技術十分認可。

 

　　但因為相關單位違規(guī)操作，玉米稻種子沒經(jīng)過大田試驗，就進入市場賣給了農(nóng)民，一向低調(diào)的袁隆平急了，擔心盲目推廣玉米稻會讓農(nóng)民產(chǎn)生大規(guī)模經(jīng)濟損失。當時還是湖南省政協(xié)副主席的他，向湖南省農(nóng)業(yè)廳和湖南日報反映了這個問題，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1994年的秋天異常寒冷，湖南全省秋收作物減產(chǎn)。湘北農(nóng)民栽種的玉米稻也沒能幸免，數(shù)千戶農(nóng)民集體索賠。“但是因為玉米稻沒有通過品種審定就流向市場，屬于違規(guī)操作，所以農(nóng)民的損失得不到法律保護，有苦難言。”李繼明說。

 

　　南繁北育

 

　　56歲的李繼明是從1989年開始研究水稻的。育種學家到了他這一代，面臨的問題是推廣雜交水稻、研發(fā)超級稻。

 

　　上世紀80年代，日本最先提出超級稻概念，之后，全球水稻研究的權威機構國際水稻研究所也開展了類似研究。但由于結(jié)實率低、米質(zhì)差、適應性不理想等原因，超級稻一直未能大面積應用。1996年，原農(nóng)業(yè)部正式啟動了“中國超級雜交稻育種計劃”。

 

　　與媒體上各種“豐產(chǎn)”“破紀錄”的報道不同，在李繼明眼里，水稻育種是個漫長枯燥的過程。通常情況下，培育一個水稻品種要一代代雜交、一代代篩選，平均經(jīng)過5-8代。

 

　　為了縮短培育時間，從上世紀60年代起，育種人員便在一年可種三季水稻的海南三亞建起了南繁基地，取育種過程“南繁北育”之意。每年十一二月，他們結(jié)束了北方水稻培育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三亞，利用這里得天獨厚的氣候，再繁育一季水稻。來年三四月間，當內(nèi)地還被春寒籠罩時，南繁基地的水稻已經(jīng)抽穗開花，在這里收獲的種子又將被帶回北方，下地播種。

 

　　在李繼明的記憶里，上世紀90年代，他每年都是揣著臘肉去南繁基地的，從長沙到三亞要先坐綠皮火車到廣東，再坐船過海，路上需要四五天。返程時，他會帶著沉甸甸的水稻種子，由于初夏時節(jié)車廂里十分悶熱，回到長沙時，種子已被自然烘干。

 

　　在三亞南繁基地，育種的水田不通公路，育種人員要騎著三輪車，載著上百斤肥料、農(nóng)藥在租住的宿舍和農(nóng)田間往返。那里的日頭毒，冬天也很曬，一群人每天都要趕在清早出門下到地里，中午回宿舍躲躲太陽，下午兩三點后再接著開工。

 

　　“而且三亞的老鼠、麻雀特別多。”海水稻中心的顧曉振說，他們放在田里的稻草人，沒幾天麻雀就不怕了，每到水稻成熟期，稻田上全是一面一面的防鳥網(wǎng)。老鼠也很厲害，連水稻的根莖都啃。

 

　　2000年、2004年，袁隆平領銜的科研團隊先后實現(xiàn)了超級雜交稻第一期畝產(chǎn)700公斤、第二期800公斤的攻關目標。2011年，第三期畝產(chǎn)突破900公斤。袁隆平曾說，“如果第三期雜交稻推廣1.5億畝，可以多養(yǎng)活7000萬人口，相當于多養(yǎng)活一個湖南省。”

 

　　“藏糧于地”的新思路

 

　　超級稻畝產(chǎn)突破1000公斤大關后，單產(chǎn)提高之路還在繼續(xù)，但難度已越來越大。一些科研人員將目光投向了原本不產(chǎn)糧的鹽堿地，希望從這里開辟一條“藏糧于地”的新思路。

 

　　公開資料顯示，中國的鹽堿地總面積超過5億畝，位列世界第三。它們分布在西北、東北、華北及濱海地區(qū)在內(nèi)的17個省份，其中具有農(nóng)業(yè)發(fā)展?jié)摿Φ倪_到3億畝。

 

　　在南方，廣東湛江人陳日勝已對海水稻鉆研了30多年。

 

　　在湛江遂溪的虎頭坡海水稻種植基地，一百多個海水稻品種茁壯生長。和普通稻谷相比，成熟的海水稻高度超過兩米，比人還高。人們常見大米是白色，而海水稻是深紅色。

 

　　陳日勝是從1987年開始研究海水稻的。當年，他在虎頭坡村租下13.3公頃臨海灘涂，利用在海邊蘆葦叢中發(fā)現(xiàn)的一株野生耐鹽堿水稻培育稻種，屢敗屢戰(zhàn)。

 

　　“早些年種海水稻的試驗田，到了收割期，一畝地只有47株耐鹽堿水稻活下來了。”陳日勝憶起當年的場景，說那些雇來施肥除草的村民地里看到絕收了，發(fā)工資的時候都不敢領錢。

 

　　直到1991年，海水稻品種“海稻86”終于定型，10個株系收獲了3.8公斤稻種。陳日勝說，自己研發(fā)的海水稻抗倒伏性比較好，抗?jié)常?ldquo;因為廣東臺風多，普通水稻被水淹沒一周左右就會倒伏、嚴重減產(chǎn)。但海水稻不怕臺風，受到的影響不大。”

 

　　后來，“海稻86”的種子被帶到廣東、山東、黑龍江、內(nèi)蒙古等地繼續(xù)試驗，成為海水稻的“火種”。

 

　　在北方，2017年時，袁隆平的研究團隊也對耐鹽堿水稻發(fā)生了興趣。那一年，袁隆平作為法定代表人和首席科學家，成立了青島海水稻研究發(fā)展中心有限公司，希望將始終處于試驗田階段的耐鹽堿水稻推向普通農(nóng)戶的田間地頭，推向市場。

 

　　6月3日，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西緣的新疆岳普湖縣，青島海水稻研發(fā)中心和當?shù)乜h農(nóng)業(yè)局合作開展了第二次種植試驗，種植面積從去年的80畝擴大到300畝。

 

　　去年，青島海水稻研發(fā)中心新疆項目負責人魯延付剛到這里時，試驗田還是鹽堿地，寸草不生白茫茫的一片。

 

　　資料顯示，岳普湖縣的土壤含鹽量約在17‰，超過9成的耕地屬于鹽漬化土。海水稻中心鹽堿地稻作改良處處長吳占勇說，他們特意把試驗田選在了岳普湖，“一旦這里試種成功，在其他干旱、半干旱類型的鹽堿地上就都可以推廣種植了。”

 

　　為了搞定這塊鹽堿地，37歲的魯延付帶著4名“90后”從山東來到幾千公里外的新疆。3月的種植季一到，他們每天早上都要從縣城出發(fā)，開車到50公里外的試驗田待上一整天。午飯通常是早晨出門時揣上的幾個馕。

 

　　岳普湖縣沒有種植水稻的傳統(tǒng)，當?shù)厝顺３缘氖肿ワ垼玫囊彩峭獾刭I來的大米。不產(chǎn)大米的地方，自然沒人知道怎么種植水稻。魯延付想雇傭當?shù)厝藥兔Σ逖怼⒉僮鳈C器，還要先進行最基礎的培訓。

 

　　好在工夫沒有白費。2018年10月，岳普湖縣試驗田海水稻實測畝產(chǎn)549.63公斤，超出了袁隆平最初設定的畝產(chǎn)300公斤目標。袁隆平現(xiàn)在的規(guī)劃是，8年內(nèi)，海水稻可以發(fā)展到1億畝，產(chǎn)出300億公斤糧食，多養(yǎng)活8000萬人口。

 

　　親歷者說

 

　　我叫陳日勝，研究了多年海水稻。我是1962年生人，母親跟我講，懷我的時候坐月子一天就二兩米、一條小咸魚，所以我現(xiàn)在身體都很差，主要是因為那時候營養(yǎng)跟不上。

 

　　我出生后，家里七口人。小時候，全家人一年最多也才分兩三百斤谷子，相當于現(xiàn)在一個人一年的口糧，所以每次做飯的時候都是精打細算。全家吃飯時，地瓜菜葉米飯混在一起，純白米飯過年的時候才有的吃。像我讀高中的時候，如果能夠吃飽一頓飯，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有一個朋友，1958年的時候，他父親把家里的糧票給他帶去讀大學，家里沒有糧食，自己餓死了。跟我說這個的時候，他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他說他父親的身體本來是很好的。

 

　　我后來上學，想著將來可以自己種果樹，就選了林果專業(yè)。1979年我讀書的時候才知道，當時，中國平均每人每年才能享用六兩水果，日本則是8斤。

 

　　上世紀80年代，大家都跑工廠里去上班，地很便宜。我花了2萬多塊，租了900多畝地搞了一個果園，同時也養(yǎng)豬養(yǎng)雞，掙了一些錢。后來我研究海水稻，不是在體制內(nèi)做研究，都是靠自己花錢。

 

　　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做這個不賺錢的研究？你要是經(jīng)歷過餓肚子的時候，你就懂了?，F(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大家不用為吃飯發(fā)愁。但是我們這個年紀，知道挨餓的滋味，對于糧食真的是有執(zhí)念。

 

　　■ 同題問答

 

　　新中國成立70周年最大的變化和進步是什么？

 

　　彭既明(國家水稻產(chǎn)業(yè)技術體系育種與繁育研究室崗位專家)：

 

　　我看到了水稻育種幾次比較大的變化。第一次是1956年，育種家黃耀祥先生培育出第一個矮稈秈稻品種“廣場矮”，水稻畝產(chǎn)提高了近45%。第二次是袁隆平老師研發(fā)成功三系雜交水稻，并大面積推廣，平均產(chǎn)量比一般普通良種增產(chǎn)20%左右。

 

　　現(xiàn)在，我們希望做出真正符合水稻育種第三次綠色革命的成果，還要繼續(xù)努力。

 

　　新京報記者 王文秋 山東青島報道